(一)
张奶奶去世了,她没有享受到她所希望的叶落归根,静静地在养老院里离开。当工作人员早晨发现老人时,老人已经停止了呼吸。不知是清晨,还是昨晚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。
老人是我的远房亲戚,一生无子女,领养了一子一女。如今,养子儿孙满堂,与老人有些形同陌路;女儿家负担较重,只偶而来看,却不能日日尽孝道。老人只能成为五保户。
老人的丧事简单,倒无关紧要。死去原知万事空,活着的时候尚不能很惬意地生活,又岂能强求死后风光?福利院的电话打到大队上,大队又通知了我的父母亲,毕竟,他们曾是老人暮年后的最后一点依靠。
听父亲说,大爷爷和我们已属远亲,可是,大爷爷在世上没有更亲的人。热心肠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他们。曾经,大爷爷和张奶奶幸福地生活着,他们没有孩子,带大了别人的孩子,孩子成家后,因为家庭矛盾,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大爷爷妹妹的地方生活。在那里,他们又领养了妹妹的一个女儿,从小照顾一直到出嫁。终有一天,大爷爷找到父亲,想重回老家。于是,父亲又开始张罗在老家为他们起了三间小屋,老人事隔几十年,再回老家居住。几年前,因为老年痴呆,大爷爷失足掉进水里,从此张奶奶一人孤零零地住在三间小屋里。守着老年的最后一点希望,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前行。如果不是,一年前的一次意外,可能张奶奶依然很幸福地生活着,然而那次中风,让她失去了行走能力,终日躺在床上,没有人在此时承担起这个责任,是的,亲生父母如果瘫痪在床,照料尚成问题,更何况不是亲生的孩子。于是村上决定把她送到福利院。
临行前,母亲对我说:“估计到福利院,日子就没有多长了。”果然,还没有到一年的时间,她就与世长辞了。临行前,张奶奶不舍,母亲也不舍,可是母亲能怎么办呢?张奶奶的养子就住在我们村里,因为父亲当年执意帮助老人回老家,养子已经心有怨言,现在,父亲和母亲已经不能做主了。母亲随着车把张奶奶送到了福利院,中秋节我去了一次,老人行动依旧不方便,便要我母亲带来了一个凳子,放在床前,每次下床里,便手扶着凳子,慢慢地挪动。我走下楼,心里忽然间悲凉无比,我的张奶奶,她曾经那样的好强,那样的能干,那样的大步流星,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了?
她去世的当晚,我很晚才睡着。站在窗前,外面月光正明。夏夜的月光总是那样闪耀,如同白日的太阳,火辣辣地照彻大地,将一草一木、一灰一尘都通通射透。千百年来,月光总是这样明亮,这样清凉,这样纯洁,这样让人黯然神伤。
(二)
二十多年前一个月夜。那是刚刚进入冬天,张奶奶到我家做客,母亲留她住了几晚。她们坐在床上聊天,细数东家长西家短。睡在床里的我一觉醒来,发现她们二人倚着床棂毫无睡意。我半眯着眼睛,享受着这大好时光。难得在冬天,睡个安安稳稳的觉,难得母亲也能不用起早贪黑,更不用太阳初升便呼唤我们起床,总之,我觉得这是个幸福的夜晚,惬意地、暖暖地躺在被窝里,又能偷听着大人的谈话。
忽然,我听到张奶奶说:“明兰(母亲的名字),好像有动静。”
我紧张了,她们俩人不再说话,静静地听着,房间的东边是鸡窝,正是腊月时节,每家每户鸡鸭猪羊都肥壮壮地养在家里。母亲说:“好像是有动静。”
她们俩人轻悄悄地起床,到另一个房间里喊醒了父亲,把门打开,一起走到院里。紧接着我就听到父亲喊:“有小偷。”一阵嘈杂的声音,一会,村子里的人都聚了过来。我紧紧地用被子捂住脑袋,忽然想,如果小偷没地方去了,跑到屋里来怎么办?于是,我穿起衣服,走到院子里。
月光正明。冬夜的月光有些冷清,笼罩着光秃秃的树木和红砖红瓦,毫无诗意,更无温度。张奶奶见我出来,说:“哎,太冷了,进去睡吧。你爸爸他们追小偷去了。”母亲正和别人说着来龙去脉,一个劲地夸张奶奶的耳力好,要不是她的提醒,恐怕一笼鸡早被偷得精光。
这件事的最终结局是没追上小偷,不过,急于逃走的小偷丢下了鸡,被邻村早起的人发现,还给了父亲。当然,父亲又送了两只鸡给别人当作谢礼。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张奶奶。
光景不待人,须臾发成丝。时间转眼过去二十多年了。当年那个耳聪目明的张奶奶拄上了拐杖,眼睛朦胧了,说话罗嗦了。曾经的健步如飞,曾经的干净利落,被时间无情地夺走,只剩下衰老,只剩下回忆,只剩下宽容。对于母亲和父亲的帮助,她总是心怀感恩,而对于养子养女偶而地探望,她很满足。她没有抱怨,没有不平,静静地和命运同行,接受着生命并不美好的馈赠。
两个月亮,一个轻轻优优地出现在年轻的梦里,一个则注视着生命的离去。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结局,快乐的童年,奋斗的青年,衰弱的老年。
(编辑 周波) |